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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年之秋

■声声叹 ·米肖

中年之秋

夜里看书,颇有寒意。凉意像一尾鱼,慢慢于水底沉潜,在秋天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。

极目而蓝的天,很远;风一阵一阵低下头去,勤敏地穿过繁枝茂叶,小提琴从高音区滑下来,季节的剧场不再喧哗,沉寂下来,慢下来,凉下来。露水一日重似一日,秋夜越拉越长,睡意始终走不远,人醒着,辗转着,默诵海子的《九月》:

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/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/我的琴声呜咽,泪水全无/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/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……

这首《九月》被谱成曲,从盲人歌手周云蓬的喉咙里流出来,让人一次次地惊诧,震颤———仿佛,属于别人的,都走得远了,自己的,渐渐地变成虚无……

海子留下的许多抒情短诗,好比辽阔的旷野,空无一人,特别适合秋天读。鲁迅的文章也适合秋天,清峻简明。活到中年,开始读鲁迅,不算晚。他那些随笔,是要一个人过到三十岁以后,才能有体会。还有废名,他的小说,布满深秋的色泽,绝句一般节俭,露水一样干净,一滴一滴,闪烁在草尖,把整个荒野铺满。

草根渐渐枯黄,燕子飞走,唯一留下来过冬的,唯有蟋蟀虫蛉。

每年秋深,都是栾树的好日子。叶子尚绿着,也开始了花期,糯米粉兑了大量黄色素一样的碎花小朵于枝头坠着,紧随而来的,是惊艳无匹的挂果生涯。栾树开花比桂花略微大一点。所有植物的花瓣皆呈围拢型,一律将花蕊抱住。唯栾树开花,偏不,它的花冠呈开放型,只四片花瓣,故意留一个豁口,像小孩豁了一颗牙讲话不关风,栾树细长的黄蕊就从这个豁口间探出,花萼间一点点红。一嘟噜一嘟噜红黄相间的小碎花,稻穗一样束在一块儿,远远地看,像极石涛书法里那一点,有高山坠石的劲道,把栾树枝桠都坠弯了。大约开上十几二十天的,渐渐枯谢,风来,满地皆是,似仔仔细细下了一场雨,捡一朵起来,尚有香气。粉色的荚渐次登场,一日日地壮大,要不了一星期,呈复杂几何型的荚完全成型。

秋天原本空无一物,徒剩长风万里,以及栾树粉色的荚在枝头哗啦哗啦地摇———如果她们高兴,摇上一整天,也不显累。

出家门,沿途总碰见几排栾树,三五成群,毗邻而立。人在飞速的车上,一路看去,如看山水,真享受。

一天,偶然经过合肥四里河路,这条路上的栾树蔚为壮观,株株碗口粗,粉红的荚披挂于树上,肩摩肩,拥挤得不成样子,挂久了,沉了,也累,顺势把头低下,似乎打了个盹。

站在不远处看四里河路上的栾树,好比和风起了红雪,也似近在咫尺却无以絮话的故人。

杜甫《秋兴八首》里有:花萼夹城通御气,芙蓉小苑入边愁。深秋的栾树赏过,该芙蓉开花了,长枝阔叶间烘托着大花大朵的,简直复制着盛唐的雍容华美,尤其开在旧院落颓墙旁的红花芙蓉,活像一身唐装的人,立定了准备唱堂会,尚未开腔便夺了人的心魄,胜在了气场上。白花芙蓉呢,似乎一个着唐装的人戴了孝,浅浅的寡淡,更有深深的愁伤,演的是悲旦。

除了芙蓉,杜甫还在《秋兴八首》里写:请看石上藤萝月,已映洲前芦荻花。芦荻是什么?无非芦絮上有了霜意。我的经验里,不仅秋天的苇絮好,巴茅也丝毫不输,剑拔弩张的叶子,刺拉拉地割人手,不觉间恍惚生出几缕絮状白花,长着长着,见秋风来了,便低头把自己弯下,梦一般柔软,拂尘一样和顺。巴茅一般喜爱守在乡下高高的院墙上,把灰瓦青砖的屋子围起来,而烟囱耸立于屋顶,是一日三餐都有炊烟的闲适。

除了巴茅,乡下人还喜欢在院墙上栽植木槿。木槿是学名,枞阳乡下,人们称呼木槿为“墙角篱”,简直神一样的别称,特别符合木槿在乡下担当的职责。

城市的车道旁也植有大量木槿,开起花来,克勤克俭,无际无涯,从烈夏一直开到秋深,有紫花,也有白花。

除了木槿、芙蓉,秋天的小白菜秧更动人。将一块地整饬一新,撒上白菜籽,覆上稻草,不出三两日,菜苗纷纷冒出,披沥几夜露水,乌青一片……黄昏,挑一担水,泼一瓢,小菜秧纷纷往同一方向倒伏,差不多等人刚离去,它们又鬼精鬼精地站直了,没一点破绽,宛如彼岸之美满。

假期前,盘忖着,准备去乡下小姨家过几日,直到看林白的长篇《北去来辞》,此念彻底打消。林白运用了自己的经验写成这部长篇,关于乡村,她有过具体的描述———由于饲料养鸡来钱快,人们纷纷盖起塑料大棚养鸡,鸡粪多得随便堆在地头墙尾,将巴茅滋养得疯狂,直割人脸,人若要通过两边有巴茅的夹道,只有倒着走,才不至于被拉伤;地里的红薯叶,因过多的鸡粪介入,畸形得跟锅盖一般大……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海红经常失眠,焦虑,不太适应城市生活,原本想着移居乡下,结果惊呆于“锅盖一般大”的红薯叶,田园梦一骨碌醒来,长居乡下的事,再也不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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